鲜艳涂料下的危险：儿童乐园坐骑铅超标数百倍长沙市一所儿童游乐园的“自控飞机坐骑”，含铅量严重超标。图为志愿者正在检测。（曙光环保公益发展中心/图）
数据出自《中国涂料含铅情况基础研究报告》（下称《报告》），2023年6月5日，《报告》由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张金良在第十届中国企业绿色契约论坛上发布，参与方包括北京市企业家环保基金会联合中国涂料工业协会、深圳市零废弃环保公益发展中心、长沙市曙光环保公益发展中心。
研究团队测量了生活环境和网售涂料中的含铅量。85个环境样本中，一所儿童乐园的橙色坐骑超标数百倍，排名第一；接近一半网售的工业涂料铅超标。
超标背后，是商家对亮丽颜色的追求。亮丽的色泽装点了世界，也着孩童成为铅暴露的受害者。张金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多项研究表明，仅需达到50微克/升的血铅浓度，孩童就可能出现智力下降、发育障碍、注意力不集中等症状。
作为《报告》的审稿人，张金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研究团队主要通过两种渠道测试涂料含铅情况。一是对各场景中已经涂覆的面漆使用手持的X射线荧光光谱仪检测，二是在电商平台上购买销量靠前的工业涂料及溶剂型木器涂料，再由第三方单位检测。
地坪、门墙、共享单车、体育健身设施、道路标线……志愿者在长沙、南昌、武汉收集了85个环境场所样本。所得到的结果与工业防护涂料、建筑用墙面涂料、船舶涂料、车辆涂料的有害物质限量这四种国家标准比对发现，样本总体的含铅量达标率仅有43.5%。
重金属铅是健康的重大威胁。张金良表示，铅具有系统毒性，对生物体全身各个系统都有影响。儿童遭受铅暴露后可能出现智力下降、发育障碍、注意力不集中、人格等。而且这些症状在儿童血铅量较低时就会发生，无需达到高血铅症的程度。
在2018年的国际铅中毒预防周中，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提示，儿童铅中毒、孕期铅中毒可能会产生终生健康后果，包括学习障碍、贫血、视觉和空间协调障碍以及语言技能受损。油漆工或从事建筑拆除职业的成年人也可能受此危害。
从生产到使用，这些含铅量超标的样本缔结成一张威胁健康的大网。张金良介绍，在生产中，铅会通过职业接触进入工人身体。在生活中，物品刷上涂料后，经年累月，涂层逐渐剥落变成小的粉尘，一部分进入到空气里被吸入，另一部分经由手的触碰进入体内。
这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爱吃手的儿童。但出人意料的是，样本中总铅值最高的是长沙市一所儿童游乐园的“自控飞机坐骑”，其值高达64.4万ppm。国标里没有针对儿童游乐设施限值，即便根据最宽松的工业防护涂料标准——1000ppm，也超标严重。
33个工业涂料样本有16款不达标，29个溶剂型木器涂料有11个不达标。其中最严重的一款醇酸类漆，总铅值高达10.6万ppm。
这个达标率相较过去已有所进步。深圳市零废弃环保公益发展中心的“无毒先锋”项目团队2014年的一项研究中，141罐市售溶剂型磁漆装饰涂料里有70%的总铅含量超过了90ppm，即未达到今日的建筑用墙面涂料强制性国标。2021年则有75%的市售溶剂型木器总铅含量未达标。
《报告》的项目组研究员蔡力萍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涂料生产中，有意添加至涂料中的铅化合物主要为含铅颜料、含铅催干剂和催化剂。其中，铅铬颜料的色彩鲜艳、着色力和性能优秀、价格相对低廉，具有很高的性价比，是最常被用于涂料的含铅颜料。
蔡力萍表示，铅铬颜料又主要分为铅铬黄、钼铬红等两大系列，它们呈现明亮的黄、橙和红色，也可以和其他颜料一起混配成绿色和紫色等鲜艳的颜色。这些颜色的鲜艳程度往往和颜料中铬酸铅、钼酸铅、硫酸铅的含量成正比。同时，含铅化合物的增高一般也有助于颜料遮盖力（指在涂料体系中被均匀地涂覆于物体表面时，遮盖住该物体表面底色的能力）的提升。
越鲜艳，含铅量越高。《报告》的调查中，铅含量严重超标的涂料与铅铬黄和钼铬红的色谱范围相符。蔡力萍据此认为，这侧面证明了厂商有意添加含铅颜料是铅含量超标严重的原因。
在现有技术下，满足国标低于90ppm的无铅化要求并不难实现。一家涂料行业上市公司的负责人韩永（化名）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该公司会使用自产的无铅颜料，产品含铅量不仅符合国标，也低于欧盟的强制性标准。
全国代表、广东千色花新材料有限公司董事长黄达昌在2023年的议案中写道：大部分涂料低铅化技术可行、成本可控，应激励、引导和督促涂料企业加强技术研发，生产低铅涂料。
他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有机无铅颜料颜色鲜艳，厂商可以将之与无机颜料搭配使用以达到铅铬颜料的效果。但是有机无铅颜料耐候性不强，在户外使用时会受紫外线或热的影响而褪色，也成本不菲。
韩永表示，严格的无铅化工艺会增加5%-8%的成本。虽然看似比例不高，但在高产量之下仍是一个可观的数字。
《报告》列举了无铅化方案的经济成本。如果较低遮盖力要求较低，采用涂料遮盖力较低的方案，所花费的成本可以低于同样颜色的铅铬颜料方案。
《报告》隐去了调查的品牌名。蔡力萍表示，虽然国内一些大型涂料企业已经开始使用无铅颜料，但大多数中小企业出于成本考虑仍在使用含铅颜料。
铅铬颜料主要分为铅铬黄、钼铬红两大系列，色相包括柠檬黄、中黄、深黄、橙色及红色。这些颜色的鲜艳程度往往和铬酸铅、钼酸铅、硫酸铅的含量成正比。（视觉中国/图）
根据《报告》统计，相关强制性和推荐性标准已有20部。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2019-2020年，国家密集出台六部强制性国标。针对木器、建筑用墙面、车辆、工业防护三亿体育、船舶和室内地坪六个用途，均提及铅的限量。
资质不全、假冒伪劣的涂料产品也对监管部门提出挑战。《报告》中指出，网购的15个溶剂型木器涂料产品没有3C认证。这些厂商的行为已涉嫌触犯产品质量法。
“网售涂料需要提供相关产品资质，每个电商平台的要求不一样。”韩永表示。不过在他看来，网购假货的风险更小。因为在线下市场，涂料采购经常由装修队的工长进行，以次充好的情形时有发生。“乱的不是涂料市场，而是装修市场。”
蔡力萍认为，仍有大量含铅量超标的“漏网之鱼”流入市场，是因为市场监管局在抽检涂料产品时，普遍存在着抽检种类不全的问题，尤其对工业涂料（包括汽车涂料、铁路公路涂料、船舶涂料等）的抽查比例较低。不同地区的监管尺度也不一致，部分省市未将涂料重金属含量的检测纳入。
拆开新的电子产品，消费者可以看到铅等有害物质含量，但目前的涂料包装并未强制标注。黄达昌建议加强信息透明化。
我国对于铅暴露的治理已持续多年。2000年，含铅汽油的使用被禁止，儿童的血铅水平明显下降。“当食品污染、工业污染这些铅暴露的主要途径得到改善后，我们的注意力就自然聚焦到含铅涂料上来了。”张金良表示。
蔡力萍表示，菲律宾、以色列等8个国家禁止涂料中添加含铅成分。国际上一般认为涂料总铅含量低于90ppm就达到无铅化。美国要求绝大多数涂料都达到这一标准。相比之下，国内目前只有木器和建筑用墙面涂料的国标要求总铅含量低于90ppm，其他涂料的要求则宽松得多。例如，工业防护涂料标准的总铅含量仅需低于1000ppm。
而标准依照不同用途做出不同规定，在实践中很可能出现错用。工业涂料、铅含量较高的涂料仍可能被用于家庭、学校、医院等场所。“涂料用途划分不准确或消费者不按涂料用途分类使用等现象，大大降低了规范涂料铅含量限值标准的意义。”黄达昌在议案中如此写道。他建议，对公众尤其儿童可直接接触到的场景面漆实施强制性低铅标准。
此外，大部分标准的限值是可溶性铅，而非总铅。“这么规定可能是因为可溶性的铅更容易被吸收，但很多铅即使不容易与溶剂或水结合，也会发生各种途径的传播。“张金良表示。
她建议家长选择可靠的平台购买玩具或文具，留意有无相关认证。平时引导儿童养成良好习惯，不吃手，不啃指甲，定期清洗玩具。尽可能减少铅暴露的风险。